冰球少年
● ● ●
比赛结束,9 :1,希望队赢了冰龙队。
更衣室里,汗味呛人。张梓宸戴上Prada的眼镜,换上带着火焰图案的牛仔裤,又变回国际学校里那个寡言、成熟的男生。
他的队友们憋不住地抱怨,希望队的“袍哥”一次能吃七碗饭呢,力大无穷,能把你撞晕。今晚,希望队开场就非常凶狠,开场还没几分钟,队员就感到自己被球杆狠狠捅了几下,对方很懂这种偷袭技巧,裁判没有看见。
希望队的更衣室在另一头,队员们也脱下湿漉漉的护具,准备走回宿舍,并未因成功而忘乎所以。他们是国内第一支职业冰球队,年龄在12—18岁之间,平时就住在冰场,集中式管理,一天两次冰上训练、两次陆地训练,晚上才有机会补充一个小时的初中文化课。
希望队的队员大都来自哈尔滨、齐齐哈尔、佳木斯的体校,家境普遍说不上好。在有实力参加职业比赛之前,他们只从冰场老板那里领取不多的零用钱。
冰龙队的父母们(还有司机)正在停车场的槐树下闲聊。美国依阿华州州立大学的冰球夏令营就要开始了,他们在讨论谁带孩子去,哪些家庭结伴、将在美国停留多久……
● ● ●
张梓宸的球衣一般是4号或者34号,这是别的孩子都不会喜欢的数字。出于某种小心翼翼的迷信,其他球员的父母都不赞成孩子选尾数为4的号码。张梓宸就直接选了4号,他的父母经常自豪地和别人说到这件小事,他们觉得这种理性和自信是男人应该具备的。03年还在小骑士队的时候,教练带他去加拿大打过业余赛,在赛场他迷上了新泽西魔鬼队的后卫Scott Steven,那人有着凶狠剽悍的身板,常常把狙击中的前锋撞得特别狠,曾经将NHL(北美冰球大联盟,类似于冰球界的NBA)的唯一一名亚裔队员撞成残疾。他的球队编号正是4。
张梓宸的父亲曾是军人,退伍后在地方税务局干了两年。1980年代末,和做教师的妻子一起下海,来到北京,开始是零售小家电,后来自己组厂设计、制造、销售。父母二人算是白手起家的商人,资本的快速积累凭的两个人从无到有的决心。父亲还记得,张梓宸4岁的时候,在冰场,看着姐姐在冰上滑花样,自己一步也不敢挪动。父亲觉得难受,不想看到儿子这么孬种,没有意志力。而熟悉教育的妈妈预见到他长大成人之后会面临激烈的竞争,“男人必须有一个自己可以释放的东西”。
那个时候,国贸教滑冰的教练鼓励他们让张梓宸学习冰球,也不是纯粹偶然。冰球是个消费门槛很高的项目,一双冰鞋至少得300美金,由于孩子发育迅速,至少每年一换。手套、护肘和护腿也得不定期更新,一套至少也得3000多人民币。按照标准,直立的冰球杆应该达到队员的鼻孔下方,在比赛中也最容易折旧,所以一个孩子一年需要更换两根球杆。球杆的型号在国外也有严格的分类,One系列,从One15到One 95到One Pro,档次越来越高;还有另外一种X系列,XV的型号质量最好。一根档次稍高的冰球杆售价一般在3000元以上(至少得200多加元)。加上每小时100—200元的培训费,以及不定期的小课辅导、缴纳各种(国内、国外)比赛费用,平均下来一年要十多万元。
父亲看中冰球,其实更与这项运动惊人的体能消耗有关。因为是独子,父亲从小也是受尽宠爱,高中毕业后自愿去当兵吃苦,习惯了夜半集合,泥潭行进的艰苦。他到现在还感激军旅生活,严苛的纪律逼着人不断生出力气,惊讶于自己具备的能量,所以后来自己做什么心里都觉得轻松。而在冰球比赛中,队员进行的是无氧运动,靠无氧酵解产生乳酸提供能量,上场1分钟之内脉搏便会达到220次之高,接近一名短跑运动员100米赛跑的运动量。因此,一名冰球队员上场45秒至1分钟之内,便要快速下场换人。通常一个冰球队会分成A、B、C三组,一整场60分钟的比赛,要替换60多次,等于每名运动员需要频繁完成20次的百米赛跑,运动强度可想而知。 而且,冰球必需的身体冲撞,会刺激人的战斗欲;比赛分数的快速变化,也会让一个人逐渐拥有经历胜负转换的平常心。
作为全队的精神领袖,张梓宸最大的风格是,在进攻的开始就气势如虎地和别人产生冲撞,尤其是对于他不喜欢的那些输不起的球队(比如说全由外籍孩子组成的御林军),从而给球队提振信心,让队友莫名地多生出很多胆,把整个冰场都想像成自己的疆土。他曾经多次把别人“撞坏”,今年春天在御林军组织的邀请赛上,他再次把别人撞骨裂了。 但很快,他谨慎地对我纠正,自己不是违规撞人,“有的人球德不好,一旦局面不好,就会着急,恶意犯规,从背后撞你,或者戴着头盔撞人。”
在冰球场上,正面冲撞是合理且必要的。自己的队友被别人撞了,他会像愤怒的公牛,把犄角对向别人。这些动作里没有恨,只有游戏规则设定好的愤怒,时间很短,还没在内心停留多久,就消失了。在更衣室里,他还在延续着场上那种放肆的身体惯性,经常挥起无害的拳头想揍揍王逸飞这样的好兄弟;然后,脱下球衣,背起装备,穿过300米左右的通道,回到夏夜的暑热之中,他立马变成沉默地坐在父母的车后、戴着耳机听英文歌的儿子。
父亲开始发现,张梓宸对输赢开始有种直观的冷静。有时候,比赛完回到家,父亲还想开口和他总结失败的教训,他却说,输了就是输了,没什么可说的。父亲心底里欣赏他这种不偏执的平和。他也是球队里最早不再为输掉比赛大哭的人。四年前,在加拿大比赛,因为队友进了一个乌龙球,他动手揍了人家;但现在的他已经不会这样,就像今晚的比赛,后卫的配合传球明显跟不上,但下场后他只是和他们打闹一番,就离开了更衣室。在新队员加入的时候,他也会如大家长一样,镇定、不动生色地观察那个新人、逐渐接受他。有时,在教练刘宁带其他小队出国比赛时,他会很自如地拿起只有教练才能手执的教练板,用记号笔比划着,安排队员训练——“先是30分钟的个人训练,然后是三角传球,注意要把握时机,相互配合……最后前锋练习拉杆射门,后卫学着侧滑见人,传球射门……”
他的大部分生活还是和球场上的好胜无关。去年他随小队去沈阳比赛,被国家体育局的教练相中,成为解放后第一位从业余队被挑进国家队的冰球队员。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:“感觉就不那么自在了”,没有那么多民族的压力。母亲觉得这是对他的素质的肯定,但无意在冰球上鼓励他走更远,毕竟,NHL之梦是离安稳生活非常遥远的东西,家庭、个人本身都要付出难以想象的精力、时间、金钱。虽然,从4岁上冰到现在,十年来国内国外的大小比赛,张梓宸已经证明自己比御林军里的那些外国同龄人打得好,输得起。
无论如何,今年9月,初三结束后,他就要赴密歇根州,就读一所天主教男子寄宿高中,那里有全美最大的冰场,和排名前三的校(冰球)队。他仍然不清楚自己的目标,对父亲的产业很淡漠,他不喜欢家电行业的密集竞争。另外一方面,他又非常渴望,只要有一线机会,他就能够走上NHL之路,102岁的NHL还没有过一位中国队员。
“如果在我和同等实力的白人选手之间选拔,NHL肯定会选我。为什么?中国的市场在这儿呢。”
● ● ●
张梓宸不喜欢孔令宇的打法,私下里他觉得那种打法有点小聪明、自虐。孔令宇喜欢在裁判没有看到的情况下,捅捅对手,惹恼他,诱使别人还手,然后让别人被裁判处罚停赛一分钟。但这种战术对球队很有用,所以在公开场合,张梓宸不会拿这个批评孔令宇。
孔令宇的父亲是香港人,可他一句粤语也不会说。他不知道父亲的生意是什么,以前做过什么,也没兴趣过问,那好像是与他无关的生活。不知道是他的父亲无意把自己的成长经历灌输给他,还是他本能地和父亲的生活保持距离。
这天,为了参加教练刘宁的婚宴,他特地穿了一件Amarni的双层剪裁的格子衬衫,脖子上系了一根银链子,细看之下,挂坠竟然是叨着镰刀的死神。
他露出一丝尴尬,不能接受自己选择了错误的饰品;但又觉得没什么错,那个链子确实挺特别的,这就够了。他喜欢一切漂亮的链子、精心搭配的服装,随身必定带一只Chritian Dior的化妆镜。
他的母亲李宁是北京人,从小到大,他的口语、交际圈、处世方法,都带着母系社会呵护有加的烙印。小时候由于体弱,冬天家里人都不会带他出门。怕他受冻。2000年,李宁把孔令宇送进了金色摇篮幼儿园,那是北京最早强调儿童潜能开发的幼儿园,除了每学期1万5千元的学费之外,家长还必须事先交纳3万元的押金,以充当幼儿园的流动资金。因为当时孔令宇请病假太多次,李宁折算下来,每天在金色摇篮的费用差不多要两千块,便退了园。教游泳的王教练建议让体弱的孔令宇学习滑冰。
1981年,李宁曾经亲眼看过在首体举行的世界冰球锦标赛,中国队从C组晋级到B组,当时就觉得脑门子有股热血在冲;后来,她也去看了瑞典的比尔曼率领的世界职业冰团的来访,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冰上姿势。1987年,崔健在北大首次召开个人演唱会。这个在三里屯工作、每月工资100块的姑娘,曾经单纯而满足,花了16块买了一张崔健的门票。直到现在,作为外企HR的她,对新事物都都还有很强的接受力。
李宁和丈夫拜托一个叫Jimmy的人,花了几千元代购了一套冰球服(鞋),再从深圳邮寄回来。当时没有经验,既不知道各类球杆、护具的牌子、等级,更不知道买吸汗衣。护具没有说明书,夫妇俩还不知道怎么帮他穿,还是同队的宋安东家的司机,把孔令宇抱到凳子上,给他绑上护具、套上头盔。
第一次上冰,一个多小时里,他只绕着小冰场慢慢滑了两圈,李宁知道他怕摔。狠狠心,不再站在冰场旁边看着他,把他完全托付给教练。半年以后,他终于可以在冰面上自由滑行。后来,国贸冰场的王泽明教练在组织一个少儿冰球队,李宁问孔令宇愿不愿意参加,出乎意外的,他竟然说“愿意”,妈妈就义无反顾地支持他的兴趣了。
由于体格比同龄孩子弱,很长一段时间,他只能坐冷板凳。 李宁始终记得,有一次,他们代表虎仔队去香港比赛,已经和对手拉开不少分,胜利已经在望,孔令宇应该有上场的机会锻炼一下。轮到换场时,孔令宇和其他几个替换队员蜂拥到围栏处,妈妈看到他瞪着眼睛,眼神紧紧跟着教练选人的手指。最后,那个手指越过他的头,到达他后方的那个人的位置,他仍然渴望地看着教练。平时训练,为了赶周六早上6点半在国贸的比赛,又不让他周六早上赶大早奔波,李宁周五会在国贸订好酒店,周五晚上把孔令宇从学校接来,睡在酒店,早上比赛结束后,把他送回酒店让他迷糊睡会儿,下午再送他去王教练那儿上游泳课。他就这么顺从地坚持了十年。
十年下来,他渐渐成为了队伍里不可或缺的一个人。在队伍里,什么作用都起一点,组织进攻、配合前锋……但哪方面他都不是最优秀的,这样的程度令他心安。他一直都是个心地温柔的人。小时候,李宁带他去海南旅行,飞机起飞时,他隔着舷窗,哭着挥着小手,“海南,再见”,直到现在,有时候看到电视剧的感人情节,他也会掉眼泪。李宁一直担心他的性格太过柔和,希望他能“紧张”一点,知道谋生的艰难,别人的不幸。
小学开始,他们每年都会去大兴的一所孤儿院,看那些被父母遗弃的、患有残疾的孩子。他会和妈妈带去很多自己不用的东西,送给他们,顺便捐一些钱。他看着妈妈和那些孩子聊天,那些残缺的身体和样貌让他皱起眉头。他站在旁边听着,很少说话。出来后,他和妈妈说,有点感动,他们真不容易,但更多的,他就不知道怎么表达了。
他只想模糊地寻找那些能感动他的东西,但这种情感在他的生活中也许很微量。他看起来是个被“时尚”包裹住、不知忧伤的孩子,人前总是那么fashion,乐呵呵,明亮。14岁的他沉浸于Akon的音乐、体育频道、美剧Lost、Lady Gaga、国安队,偶尔在开心网上为自己的考试成绩愧疚一次。在学校的成绩通知到达母亲手上时,他会先发去短信:对不起,我没有做好。在交谈中,他从不说别人的不好——朋友、老师、父母,都很好,没什么特别的。他就把自己放在这样一个安全的位置。
只有一次,他在开心网上说“我妈总是觉得世界离了她就不转了,其实那样转得更好”。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母亲过度保护他了。他警惕起来,连说:别问,别问。
孔令宇是一个被时尚包裹的孩子。
因为发型被冰球头盔压得有点变形,他坚持戴着帽子拍照。
● ● ●
“王逸飞,我让妈妈给你找了几件浅颜色的衣服,明天去高尔夫球场不能穿黑的。”
“我就穿这件黑色的T恤,不行么?”
“冰球是室内运动,你觉得穿黑色很酷,OK,没问题。高尔夫是户外运动,是休闲类的,背景是绿色的草地,蓝天,有沙坑……如果你穿黑的,会显得会局促、压迫。高尔夫球场上从没有人穿黑色。你看,伍兹穿红色,还有的人穿黄色、浅粉色,白色……看起来会有休闲的气质。我跟你说话的时候,你不许玩手机。”
后座的王逸飞,停止了QQ聊天,身子直了直,看着前排开车的父亲。每逢他和父亲的意见产生分歧的时候,他都会表现得这样严肃,好像在掂量自己的错误中有多少是对的。
父子间的沉默持续了一会,父亲说:“我现在告诉你这些,你将来会明白我是对的。你如果老不想着超越自己,想着和被人一样,将来你就会被别人踩到脚底下去”。
王逸飞是冰龙队唯一在美国打过两年冰球的队员,也是孔令宇的老队友。4、5岁的时候,他们就在冰场上相识,后来一起加入虎仔队,同队的还有宋安东(现已移民加拿大)、英如镝(演员英达的儿子,现在芝加哥)、陈天阳(父亲陈虻,生前是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评论部副主任,创办过《东方时空》等栏目)。现在的教练刘宁说他最会用脑子打球,但在队长张梓宸看来,他的技术有点过于凶狠:碰到比自己水平低的队员合作,王逸飞不大会把球传给他们,自己带球前进,射门。但和张梓宸一组时,他会比任何人都懂得配合。
父亲王军现在经营一家网络公司,07年在纳斯达克上市。母亲毕业于清华大学,经营着另外一家网络公司。王逸飞不常见到他们俩,但始终保持着少有的勤奋自觉:在景山中学,他的数学和英语永远是最优秀的,此外,他还学习高尔夫、架子鼓、钢琴,滑雪,最近又多了一项:街舞。因为从小身体瘦弱,父亲送他去西单冰场练习滑冰,后来就和英如镝他们一起打冰球。06年底在加拿大的贝尔杯(全球最大的非职业邀请赛)上,虎仔队夺得了同年龄组的冠军。为了圆英如镝的NHL之梦,英达一家移民美国,其他5户人家也相继追随他们去了芝加哥,在美国,孩子可以参加AAA比赛,有更好的训练机会。况且,成为NHL职业球员,也意味着上千万美元的年薪,和明星般的荣誉。
2007年,10岁的王逸飞对父亲提出,他也想去美国打冰球。
王军愣住了:儿子的梦想来得比想象中早了一些。自己十岁的时候只顾着玩,来不及管什么梦想。可运动员出身的王军知道职业体育的代价:他自小练习皮划艇,15岁的时候,就进了北京皮划艇队,但后来还是走正常人的路线: 大学毕业后,打工、开公司。但他的好多队友虽然获得过亚运会冠军之类的荣誉,但后来都没什么好的出路。有一次在北京希尔顿酒店,遇到一个门童,他定睛一看,才发现是昔日比他小几级的赛艇队队友。他也知道,美国的冰球运动员对年龄要求很严格,一般30岁左右就退役了;全美打冰球的有上千万人,而打NHL的几只职业球队加起来也不过上千人。而亚洲人的体质普遍偏弱,能进NHL 的几率更是万分之一。
他知道NHL对瘦弱的王逸飞不是最大的机会,但儿子的梦想本身让他很激动,如果没有梦想,他只会是个平庸的人。况且自己既有一定的经济能力,如果不支持他,会让孩子长大后留有遗憾和悔恨。曾经,在打高尔夫的时候,他给儿子取了英文名字Eagel(老鹰),他有义务帮助他起飞。这位三十八岁的父亲放下繁忙的公务,带着儿子飞到美国,在英达家附近租好房子,开始长达两年的寄居,王逸飞又和英如镝他们相遇在Chicago Mission俱乐部。王军和妻子轮流飞去美国照看儿子,为了度过在异国的时间,王军还在附近的大学报了一个英文班。最焦虑的日子里,他通常是第一、三周在中国指导公司事务,二、四周在美国照顾儿子。
刚到美国的时候,队里有过一次try out (选拔赛) ,王逸飞把一个美国队员淘汰了,队友们发现原来他原来不是亚裔的“书呆子”,不是个nerd,心里有些忌恨,第一次进更衣室换护具,美国孩子把地方都占满了,王逸飞在屋角一个人换,有人走过来,说“你不能在这里,这里有人的”,把他的护具包扔到门外。这些委屈,他有时候也和爸爸说,但更多的时候,在连续训练70分钟后,回到家就已经精疲力尽,他也意识到,这些过程只能由他自己来经历。再后来,当他可以用英语和队友讨论战术、或者用身体动作在球场上帮助队友时,队友甚至都忘记了他是一个中国孩子。只有在某些敏感的时刻,王逸飞的自我会特别强烈。2008年夺奥运火炬事件的时候,美国的朋友跟他说:“中国人,走开,靠边儿”。他会用流利的英文争辩:“你们美国人有什么了不起,借我们中国人的钱消费,买这么多东西,我们中国人先有储蓄后才消费。”
王逸飞到美国就开始打AAA比赛,意味着经常要出州、出国打比赛。每个赛季一般从8月中旬开始,到第二年2、3月份,每月都要固定和10个球队的联赛,加上各种节日的杯赛,一年下来要打60场比赛。底特律,圣路易,多伦多……州(国)外的城市一共会去8、9趟,平均每月一趟。周末的更多时候是父子二人疲惫不堪的赶路,被汗浸湿的冰球服有时只能挂在颠簸的车子后面吹干。在路上的时候,总是王逸飞跳下车,去便利店买东西、和旅馆服务员沟通房价。父亲说:你不去,谁去。不会做饭的父亲,也开始鼓捣着做饭,烤快羊排什么的,看着儿子吃下去,再逼着他多吃点。
球队里也有的队友,平时都是乘坐私人飞机去比赛。那个富有的爸爸有三个孩子,有的周末中,周六大儿子在多伦多比赛,周日下午二儿子会在底特律打比赛,还有小儿子在芝加哥等着他。一个周末至少得飞三下,才能让他们把周末的赛事打完整,送好大儿子,再接二儿子,比赛完了把他送回去再接最小的儿子。
而为了王逸飞,这个家庭两年里也已经花费了两三百万。对于王军而言,虽然这两年是他和王逸飞每日相处时间最多的一段时间,弥足珍贵。但在美国这两年,他放弃最多的是,作为一个家庭的完整——他一直希望王逸飞会在一个完整的家中长大,学习中国人的价值观,懂得尊重长辈和权威。对于王逸飞而言,他很想念景山学校的数学课,美国的数学对他而言太简单了,无法让自己进步更多。两年后,回到景山学校,他的数学还是全班第一。
回国后的王逸飞和孔令宇在冰龙队重逢,但现在除了冰场上的一个半小时,他们的世界里多了手机、多了电脑游戏,也多了青春期带来的陡然的距离。他在球场上,成熟、细腻,懂得忖度别人的意图;但在场下,因为“晚长”,他的身体比队友都显得瘦弱。所以在父亲面前,他还是个需要不断被纠正的孩子。
● ● ●
午夜12点,停车场上,只剩蝉鸣。冰龙队的孩子都已坐车散去,希望队的孩子完成训练的一天,回到宿舍,洗完换下的衣服,准备第二天的比赛。自从来到北京,他们很少出门,当然也很少有机会去逛街,唱KTV。冰场老板张远组织他们去看过军事博物馆,电影博物馆,这构成了他们对北京不多的认识。
在2007年王逸飞去美国之前,他和孔令宇之间的见面,决不至于如今每周末的这两次训练。那个时候,他们所在的虎仔队形成了一个非常紧密的圈子。在他们的父母的回忆里,那些聚会都是以英达和宋安东的母亲高蓓为中心的。每次训练比赛完,他们都会开车去吃夜宵,轮流做东,一次吃上几千块,然后开车到英达、或者宋安东家海聊。那时,宋安东家住在回龙观的龙城花园,高蓓和丈夫买下两栋别墅、推倒、在地基上重新盖了一座超大别墅,有地下游泳池,有足够多的佣人可以照应众人。冬天的时候,开车到英达家去吃羊蝎子,听英达讲娱乐圈的怪现状,直到深夜两三点,实在无话可说,才相互告别。和一年见面一到两次的的生意伙伴、亲戚们相比,这个每周见面的圈子显得有种稀有的亲密。
2006年的时候,英达和高蓓打听到贝尔杯,提前半年便组织大家加强训练,每天上小课。那个时候,除了交纳上冰费用外,每次小课还得付给教练150——200元的课时费,北京的很多冰球教练都在那个时候买起了房,开起了车。宋安东的妈妈为他们在加拿大预订了最好的队服,英达又把虎仔队的队徽描了又描,改了再改。出发前夕,陈虻因为突发胃出血住院,不能陪儿子出国,家长们便到公证处,写了证明,负责将陈天阳安全带去加拿大。
虎仔队的获胜,让NHL球场上第一次升起了中国国旗、奏起了义勇军进行曲,也迅速改变了这些孩子的人生。父母们狂热得觉得,自己的孩子可能离NHL并不遥远。英如镝和另外六个孩子移民美国,宋安东去了加拿大,继续连球。
踟蹰的父母,像李宁和王军,他们考虑的是,亚洲人的体质和北美球员无法相比,将来发展空间有限;更何况,冰球职业生涯异常艰苦,还是作为兴趣为好。陈虻当时正在病中,听到英达一家和其他几家正在办理去美国的手续,说了一句:不要因为走得太远,就忘记我们为什么出发。
确实,金钱从来没有成为这些家长让孩子打冰球的初衷,也远非目的。这些家庭积累的财富,可以保护他们的孩子远离生存的紧张,在这些扎实的中产阶级的道德中,冰球场上的冲撞是对社会法则的一次严肃的模拟,他们追求的是,让自己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,在将来面对各种外部的困境时,有保护自己的能力。在别人急功近利的时候,他们可以优雅而有力量地厮杀战斗,而不至于成为被财富掏空的人。
原文刊载于《智族GQ》杂志2010年7月刊,微信版本经过特殊处理。我们致力于提供深入全面的优质报道,如需转载请向我刊法务部门申请授权,或者回复「版权协议」查看相关规范。
编辑:蔡崇达
采访:潘爱娟 、杨熠 撰文:潘爱娟
摄影:苏里 视觉编辑:赵小萌